风吹往川坝

《中国市场监管报》(2016年11月15日 A4 版)

  我一直以为,真正的风是吹在往川坝的。风是往川坝的魂,一拨一拨吹过,涌起一阵阵淡淡的云雾。风来风去,云散云聚,风便与往川坝亲昵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,守护着日复一日的平安和吉祥,运送着年年岁岁的丰收和梦想。
  最先看见一缕炊烟从某个隐秘的地方轻轻飘来,一路看过去,我就与往川坝的第一缕风相遇了。它将往川坝的清晨轻声唤醒,然后,把整个往川坝托举起来,让我一个趔趄,仿佛跌了个跟斗,竟然将我跌回了小时候。
  往川坝的风吹啊吹,我看见刘舅母在风中将那些散发着浓重中药味的药渣,倒在水井边的一块青石板上。听老人们说,中草药药渣是不能乱倒的,只能倒在靠近水边的青石板上,任由日光暴晒和风蚀,还不能让人或牲畜将药渣吃掉或踩踏,这样病人喝下的药才能起到作用。刘舅母那张瘦弱秀气、白皙得没有血色的脸上,写满了哀怨和惆怅。我知道,刘舅母是一个患着肺病的美人儿,隔三岔五,她家里就会飘出浓浓淡淡的草药味,直飘得满村庄都是。胆大、不信邪的小毛孩就会在刘舅母倒掉的药渣里翻找山茱萸、党参、地黄什么的,衔在口里慢慢咀嚼,享受那酸中带甜的味道。
  打我记事起,刘舅母就病怏怏的。刘舅母总去一个叫荆桥铺的地方找唐医生瞧病,一去一回就耗去了大半天。抓回中药后,她就将中药倒入砂缸里,放在火上熬,小心翼翼掌握着火候。火舌舔着黑色的药缸底,刘舅母静静地守候在炭火旁,表情专注,从容平和,显得极有耐心。她隔会儿就用筷子搅动一下,慢慢地药汤越来越浓,药香也就越飘越远了。药熬好了,刘舅母就将药汁倒进一只小碗里,让药汁慢慢冷却,差不多了,就一口口饮下。也许是常喝药的缘故,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我不知道药的味道是苦是甜。往川坝的风一拨一拨吹过,刘舅母偶尔也会去菜园子拾掇拾掇,但终究经不住风吹。吹着吹着,风就将她吹进了一座坟茔里。
  往川坝的风吹啊吹,我看见大外爷在风中早出晚归,在田间地头或山间忙碌着。他除了收拾自留地里的菜、参加集体劳动,就是去大山深处采草药了。大外爷认得好多草药,隔不了几天,就将自己从山里采回的草药背到大地坝去翻晒。经过大太阳的暴晒,草药就被晒得干爽利落了。大外爷将这些晒干的草药收拾干净后,打成捆去药店变卖,换成一扎扎钞票。大外爷有好多只旱烟袋,闲暇时总是旱烟不离口。旱烟从哪里来?一半是地头自己种植的,另一半是药材换回的钞票买来的。大外爷卖药余下的钱,除了当天赶场进馆子买包子、馒头和面条外,还会将一部分奖励给学习成绩好的孙子辈和亲近他的孩子们。
  大外爷身板硬朗,脸色红润,步伐稳健,来去如风。有一年,我们院子里的人患了流感,谁也没有力气去请村医和去卫生院抓药。只有大外爷例外,竟然没有被染上。他请来村医给全院子的人瞧病。瞧完病后,村医开了一张药单,让抓药时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剂量分出来。村医说完,大外爷马上乘着晨光、鸡啼和往川坝的风,火急火燎地赶往乡卫生院抓药。天擦黑的时候,他就将一背篼中药背回了院子。大外爷支起一口大锅,燃起大火,将一锅姜汤熬得沸腾起来,然后,又分别将每一个患者的中药熬好。院子里和整个往川坝都飘逸着浓郁的中药味……由于大外爷的及时行动,一张药方和一背篼中药救了一院子人的命。
  大外爷最盼望下雨天,这样,他就不用下地干活、上山背柴了。大外爷读过私塾,识得蛮多字,每逢下雨天,就会捧一本《三国演义》或《水浒传》,摇头晃脑地读上一整天。有好几回,我同大外爷一同上山背柴,他会一路跟我讲述《三国演义》或《水浒传》里的故事。大外爷对书里的情节早已烂熟于心,一讲起来就没个完。他还能一字不落地背诵书中的章节和诗词,叫你不得不佩服他惊人的记忆力。
  往川坝的风一如当初地吹过房檐,吹过溪谷,吹过大湾梁,吹过梭砂子,吹过龙洞湾……当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我的眼睫毛时,一眨眼,远处又添了几座新坟,大外爷就躺在其中的一座坟茔里。
  往川坝的风吹啊吹,我看见外婆正在风中给家畜家禽喂食。我们家不但养猫养兔,养鸡养鸭,还养牛养羊,外婆将它们视为自己的孩子。我放学后坐在门前的条石上做作业,尽管日头高照,但冬日的风仍是凛冽的,无影无形地从脸上刮过,刀子样剜人,我身上就会筛糠样抖起来。外婆将我唤进屋,架上木柴棒,燃起通红的大火,不一会儿,我就感到浑身暖烘烘的了。外婆见门没有关严实,就让我把门关紧后插上门闩,这样,再威猛的风也掀不开大门了。外婆说,宁吹一片风,不吹一线风。我知道,外婆是在讲一个道理,意思是说,门如果裂开一条缝,风就会从门缝趁机钻进来,吹来的风劲道十足,吹在身上就如同针扎;如果将门完全打开,一大片风吹来,风劲儿反而变小了,吹在身上也只像在挠痒痒。
  外婆是喜欢风的,她对风看得也透彻。外婆一年四季顶风冒雪,风里来雨里去,忙里忙外,一生一世守候着自己的村庄,骨骼里浸透了风的魂魄。风和外婆互为保护神,外婆既是风的母亲,也是风的女儿。但外婆为了让我好生做作业,情愿将风阻隔在门外,也不愿意让与自己相伴一生的风伤了我的身体。
  往川坝的风就这样吹来吹去,一拨过去,一拨过来,一年又一年,吹绿了青草,又吹黄了枯叶。春夏秋冬流连回转,春风吹来了紫燕,夏风吹来了鸣蝉,秋风吹来了果实,冬风吹来了瑞雪。人和物互为依存,风把一些人吹向了远方,又将他们吹回故土;风把一些人带进了坟墓,也把一些记忆和往事吹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。风就这样慢慢吹远了,吹散了……
  只有我心中的风还一如既往地吹拂着,因为我走不出我的往川坝,我的根早就扎进了故土最深、最肥沃的地方。不管过去多少年,往川坝的风都会一直潜藏在我的内心,肆意涌动,呜呜翻卷,永不停歇……

□四川省万源市市场监管局白沙市场监管所 张浩宗

 

网友最新留言
我要评报
  署名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