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山行

《中国市场监管报》(2024年09月28日 A4 版)

  又一次到大境门来,是在一个小雨天。雨丝如漫天的罗帐笼在峰峦起伏的山间,颜色有白银的质地,高贵而迷人。蜿蜒的长城是大马群山脊线上暴突的青筋,溯着古老张垣的血脉一路去向远方,吟啸云端。荡尽尘嚣的每一块泛青的城砖都是一方厚重的历史,在雨中,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巅,聚合起果断的杀伐之气。
  民国十六年,察哈尔都统高维岳巡视此地,题下“大好河山”四字。在他的心中,张家口是浪漫的,但不是小桥流水、卿卿我我的温柔,而是边塞黄沙、金戈铁马的喧嚣,是捐躯赴国难、视死忽如归的男儿血性,是沿着张库古商道深刻的车辙传来的老倌车二百年的回眸。
  “大好河山”四字高悬大境门外,遒劲的颜体大字高可一人左右。背衬着塞外起伏的山川,打量着自己的题字,高维岳沉沦在这一幅动人的山河中,他的心中澎湃着属于那个叔代末世的壮怀激烈。
  又十年,高维岳在北平穷困潦倒之时,昔日好友邵文凯受日伪政权指使,数到高家,诱其出山任职,遭到断然拒绝。英雄惜英雄,在大境门与高维岳这场双向奔赴中,大境门因为高维岳而多了鹰扬虎视的凛凛豪壮,贫贱不移的高维岳也因大境门被成就、被传颂。
  出正沟南街,登上来远拱桥,随着视线抬升,“大好河山”像山中旭日一样喷薄而出,百年来的风雨激荡已使这块匾额泛出青黄。一百年,大境门上空雨而又晴,晴而又雨,西北风带着漫卷的流云去向远方。一百年,大境门看老了关山头顶的黄铜古月,看透了聚散流云的一粟沧海。
  一墙之隔,大地便被割成“口里”和“口外”,“口里”是汉家儿女的俯首农桑,“口外”是游牧民族的挽弓策马。“口里”和“口外”以小境门交通内外,小境门之宽,仅容一车通过,其高亦不可骑马而行,如此狭隘“气量”,可见是为抵御胡马叩关。在那个年月,墙外的腾腾铁骑惦记着墙内八千里山河秀丽,墙内憧憬着墙外雄鹰翱翔的广袤天地,一时间都成了彼此的梦里情怀。墙在,汉蒙离心。于是,在顺治皇帝入关那年,弃置小境门,择其左侧五十步另开大境门。此后,长城作为乖隔内外的功能业已废弛,属于张库大道的荣耀不期而至。
  在长城所有裉节中,大境门是唯一以“门”命名的关口,名字里也有多民族团结、融合的祈愿。这就让其减了许多杀气,多了些人情味。
  站立城墙之上,目光越过女墙,透过漫天的雨幕,我看到黛色的远山如浅浅的娥眉,隐入空濛之中。远远地传来腐殖土的气息,这是融汇了花朵、枯枝和残叶的精华后散发出的清凉香气。大马群山腰线以上,凝着浅浅的云雾,风不动,云雾亦不动。我猜想,如果将这些意象作一幅山水画,一定是可观可嗅的,风格上则应采用大写意,大开大合。画外,漠漠微雨是一支长箫,吹得大好河山苍翠欲滴。
  走入霏霏之时,不由得也想入非非。有清一代,张家口是连接库伦和沙俄的旱码头,又名“东口码头”,与货物一同吐纳的是“口商”二百年风云中的应时雄起。我仿佛看到一队老倌车运载着砖茶、布匹、生烟、珠宝玉器和皮张,辚辚车声如一片尘烟,荡出大境门外。他们的牛车由桦木打制而成,比普通牛车更宽、更长,也更结实。拉车的是吃粮食、酒糟成长起来的草原犍牛,体壮力大,也更耐饥渴。他们在大境门外祭牛,供桌上摆开香炉、祭品,给头牛披红挂彩,众老倌跪拜。随着领头人高亢的一声“走啰”,车队便走上张库大道,走向遥远的库伦,隐进了历史厚厚的帘幕中。
  雨飘过来,又飘过去。不见有辚辚的桦木牛车,只有丰盈的大清河水,淙淙的水流上面,偶尔贴一朵墨青的小漩涡。
  在大清河的右岸,在老倌车驶过的官道上,铺上了黑漆漆的柏油路。在蒙蒙烟雨中,等信号灯的一长溜汽车亮起刺眼的尾灯。绿灯亮起,它们又挨挤着迤逦远去,消失了踪影。而在另一个时空,老倌车正从清水河的上游列队而回。山河依旧处,彼此回眸。我时常在想,老倌们赶车从大境门北去之时,后世是否在他们的构想之中?
  沿着踏跺,我走下城墙,走进城门洞。抚着青灰色的城砖,指尖传来一阵冰凉。这时,从城门外蹦跳着跑来一个小小的男孩,他嘴角洋溢的笑温暖了晦暗的城门洞,一路蹦跳着摸遍厚重的城门上一排褪色的门钉。他跑了过去,不知为什么我也笑了。我回头望他,他也正好回头望我,继而蹦跳着跑开了。

□河北省张家口市崇礼区市场监管局 池宇飚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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