燃烧的木门
邻居文胜家曾有两扇杉木大门,足有两寸厚,一左一右地立在大门框上。门面不是一般的丑陋,粗糙得如同金妈奶奶的脸面,沟壑纵横,分布着一个个的黑洞。损毁最严重的是左门,黑洞不但多,顶部还被烧成了豁牙缺齿的样子。
每天清晨,它在“吱呀呀”的声中开启,迎接新的一天;夜幕垂下后,它又“吱呀呀”地合上,收藏起一天的光景。这两扇大门承载了岁月的沧桑,沉重的开合声在村里响起,就像一支悲壮的乐曲,勾起了人们对往事的回忆。
那年,日本人沿粤汉铁路南下,处于湘北铁路旁的杨家村村民纷纷躲避到对面山上。这些强盗点燃了村里的房屋,躲在山上的人们眼睁睁地望着家园被熊熊大火吞噬,妇女和孩子失声痛哭起来。日寇闻声而来,乡亲们迅速往后山奔去。奔逃中,杨老二被子弹击中后背,鲜血顿时染红青绿的树叶,因失血过多而死去。
夜风吹打山林,星星出来了。鬼子走了,乡亲们趁着夜色回到满目疮痍、烟雾弥漫的村庄。大家纷纷收拾家什,灭掉还在燃烧的明火。文胜的老爷爷杨老大看到自家的大木门正冒着浓烟,几股暗红的火苗在蹿动,赶紧从水塘提了水,浇熄了燃烧的火焰。那年,文胜的爷爷其佑爹只有10岁。
乡亲们把房子简单修葺了一下,住了进去。那两扇满是烧痕的大木门,重新立在杨老大家的大门上。二哥被鬼子枪杀后,杨老三上山参加了游击队。没多久,鬼子在十里开外的千针坪建据点,强征杨家村的村民修筑碉堡,守护铁路桥。杨老三带领村里的青壮劳动力上了山。游击队在周边活动,毁桥梁,炸仓库,令鬼子闻风丧胆。杨老三成了当地英雄。没想到,因汉奸告密,就在他回杨家老屋成婚那天的夜里,被日本兵包围,寡不敌众,惨烈地牺牲了,新婚妻子也用菜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……
后来,这段历史就成为村里老人口中念念不忘的往事,也是胆战心惊的回忆。我和文胜一辈的孩子们,从小就常听其佑爹讲这个故事。我们常坐在文胜家大门前做陀螺,有时还会为那两扇大木门上有多少个黑洞引起争论。有一天,我们突发奇想,想让丑陋的大木门改头换面。由文胜带头,我们几个小孩子拿来小刀,用小刀削木门,想削去门面上的那一层乌黑。正当一点点黑色的木屑掉落时,其佑爹冲上来,一声怒吼:“住手!”随后,我们每人的脸上都挨了一个耳光。看到老头子眼里喷出一股暗红的火,我们个个吓得号啕大哭起来。金妈奶奶从烧火房里出来,上前要把丈夫拉开。没想到,其佑爹一掌推去,她一个趔趄,差点倒地。其佑爹一边怒骂着,一边用手摸着被小刀削过的痕迹。
那时,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佑爹为什么对大木门那么好,他孙子刚用小刀削两下,竟会挨耳光!这耳光也打在我的脸上,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。每次路过文胜家,看到那两扇带着一个个黑洞的大木门,顿时生出厌恶感。在我们的眼里,它们越来越丑陋。我常常避开他家,甚至绕道而过,就是为避免看到那两扇丑得不能再丑的大木门。我渴望文胜家能换掉大木门。
终于,有一天,他们家要盖红砖房了。文胜的叔父要换掉大木门,却遭到病重的其佑爹的极力反对。那时,其佑爹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病,从医院被抬了回来。咽气那晚,其佑爹唯一的嘱托,就是盖新房得用那两扇旧大门。文胜的叔父是个孝子,只得照办。红砖红瓦房配上丑态百出的大木门,那是怎样滑稽可笑!然而,村里上了年纪的人,没有说不好看的。于是,丑陋的大木门又在新建房的大门上转动,我童年的记忆再次被它们烙上梦魇样的印痕。
后来,我到外地求学,那大木门吱呀声暂时离开了我的耳际。每次放假回来,看到文胜家乌黑的大木门,我似乎对它们不再有厌恶感;听着它们沉重关合的声音,一种凝重的感觉袭上心头。我终于懂得了其佑爹不忍换掉大木门的良苦用心,这门再丑,也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啊!
我参加工作的头几年,每次回家,还能看到这两扇大木门立在文胜家的大门上。我常在大木门前伫立良久,就像一个沉思者。手抚摸着儿时削过它的印痕,想着其佑爹扇来的耳光,我的心情无比沉痛。大木门上一个个的黑洞,如一张张乌黑的嘴巴,诉说着那段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不知哪一年,文胜家盖起了两层小洋楼,原来的红砖瓦房不见了,那两扇乌黑的大木门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锃亮的不锈钢大门。大家也很少提起那两扇丑陋的大木门,它们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。
最近,我在网上看到抗战时的一组老照片,忽然想起文胜家曾经转动的那两扇大木门。我已经有近20年没有看到它们了,这两扇大木门已被岁月尘封了,突然想起它们乌黑的样子,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!我从遥远的城市给文胜打电话,说到大木门的时候,这个粗壮的农家汉子记忆已模糊。我恳请他找找,尽快给我一个结果。不久,他打来电话,告诉我有一扇门还保留着,另一扇可能在建新楼时被泥瓦工给毁了。
大木门激起了我回乡的冲动。那天,我在文胜弟弟立勇家的楼上,看到了那扇尚存的大木门。它的上面放着个谷桶,沾满了灰尘,布满了蜘蛛网,越发显得乌黑。
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,我俯下身,伸出手去抚摸那扇尚存的大木门。霎时,其佑爹的形象闪现在我眼前,我似乎看到他那深陷的眼眶里,滚下两行热泪来……
□湖南省岳阳市工商局 张晓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