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情老屋晚来风
夜色从海蛾岭飘来,盖在了村庄身上。铁炉下、高山垄、蛤蟆坳,一个个低矮的农家小院内,简易的木窗里透出灯光,有点昏暗,有点慵懒,就像虫儿在夜幕上咬出的一个个虫眼儿。
年幼的妹妹早已进入了梦乡,我和哥哥拿出小学课本,准备温习一天的功课,母亲在发黄的灯影里剁着猪草,父亲则蹲在堂屋中央编织篾器。这样的秋夜,一如柴火在灶膛里舞蹈般生动,又如井水在铁锅里沸腾般亲切。待手中的活计告一段落,风声就涨上来了,不知不觉填满了夜的缝隙。
这是20多年前的一个秋夜,我们一家人在老屋中生活的情景。
晚风中的老屋,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,算起来比我还年长几岁。这是湘西南特有的木质穿斗式结构的两层楼房,是一座极具美学味道的建筑。穿枋把柱子串起来,形成了一榀榀房架,檩条直接搁置在柱头,沿檩条方向用斗枋把柱子串联起来,由此形成了屋架。墙体因实用与美观的缘故,分为不同的材质。正墙由块块散发着清香的松木、杉木镶在一起组成,纹理清晰,墙面平实。后墙是土墙,用黄泥压的土砖砌垒,土墙下再砌一段方石墙基。侧墙则是在柱子与穿枋间以竹条编成壁体,两面涂泥,再施以石灰粉刷,取材简易,墙体轻薄。屋顶盖的是泥土烧制而成的青灰色瓦片,依次铺开,一排排首尾相接,隔热防雨,美观整洁。还有与老屋连在一起的猪牛圈,也是方石墙基,以木材与土砖混搭,凿沟以通风,干净实用。
老屋是父母耗尽心血的杰作,在那个前胸贴后背的饥饿年代,他们如春燕衔泥般劳碌,筑起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。这窝便是我的襁褓、我的摇篮,用简朴和温馨迎接我的到来。我懵懂无知,只能在阵阵啼哭中感知它的宽厚与欣喜。这窝便是我的港湾、我的乐园,它收藏了我的牙牙学语、蹒跚学步,收藏了我每一份欢乐与委屈、成长与烦恼,还有墙壁上那些调皮的涂鸦和一张张光荣的奖状。
老屋门前有块坪,坪下便是稻田,山风吹过,弥散着一股股淡淡的亲切的稻花香。坪的主要功能是用来晾晒稻谷,因此老人们称之为禾坪。我们家的禾坪很大,标准的长方形,八九平方米的竹制晒垫铺上5张还绰绰有余。不晒稻谷的时候,如此宽敞的空坪就成了孩子们玩耍的阵地。我们踢毽子、跳田字、滚铁环、拉皮筋,在禾坪恬静的怀抱里啼哭欢笑、撒野捣蛋,老屋则默默地站在我们身后,担当着最忠诚、最慈祥的守护者。
禾坪右侧有块地,面积不大,但母亲总不会让它闲着。春姑娘刚到,地里的菠菜已经绿油油了,豌豆也不甘示弱地开着淡紫色花儿。夏天地里最热闹,辣椒、苦瓜、茄子、黄瓜、空心菜,一个个精神抖擞,向我们展示着勃勃生机。丝瓜藤呢,顺着竹杈爬上了老屋的墙体,又长又细的丝瓜竟然挂在了老屋的房梁上,让我们扛着木梯去采摘。入秋,地里又成了白菜、扁豆、四季豆的领地。等到冬令时节,卷心菜、胡萝卜又出来闹腾了。过往的青葱岁月里,春的多情、夏的火热、秋的憨厚、冬的直白,均与禾坪的菜地有关,与古朴的老屋有关。
在老屋的后面与左右侧,父亲利用地势,干净利落地围上了篱笆,半关半放地养了一些鸡鸭,逢年过节或是家人生日的时候,我们总能打打牙祭。但这种机会并不是很多,在乡下,鸡鸭之类的活禽是走亲戚不错的礼物。1998年发洪水,老屋后面的山地塌方了,雨水一度冲进厨房和堂屋,也将圈养的鸡鸭冲散了。父亲只得带领我们挑着竹筐,一担一担地将塌方下来的土运送去修路。
老屋是一本用亲情记录的书,翻开其中任何一页,都会找到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温暖。然而,岁月如风霜雪雨无情,20多年过去,老屋如同墙根下木然独坐的落寞老人,伛偻在村庄的角落。需要作出决定了,是拆除老屋原地修建新屋,还是保留老屋另外择地修建?一家人经过慎重讨论,选择了后者。
新屋建好后,老屋基本上成了堆放柴火和农具的杂物间。一把生了锈的铁锁,锁住了一屋子的春秋。老屋前的坪上长满了杂草,菜地也因荒芜而就近另辟。只有那一根根粗实的立柱和横梁,依然支撑着老屋不朽的信念。屋顶上仍旧是错落有致的青灰色瓦片,一排排的,像极了老屋的胸骨。
也许,老屋真的累了。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现在它睡着了,睡得那样安详,那样静谧。只有老屋对面青山上的那一抹残阳,依然那么鲜艳,那么温暖。
深情老屋晚来风。老屋在,我的记忆依然看得见、摸得着;没了老屋,我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。老屋是我心的归宿,看到它,我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。想起它,我的胡须不由得疯长,一不小心扑进老屋,再也回不到嘴边,翻了个身,就索性做了墙角的青苔。
□江西省上饶市市场和质量监管局 李 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