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魂

《中国市场监管报》(2017年09月19日 A4 版)

  奶奶死时,是在那一年隆冬的早晨。那是一片静谧的海滩,低矮茂密的松树林,松软光洁的沙滩,轻声拍岸的浪花。海滩上浅搁着一条破旧的木船,一条很多年前被海浪冲上岸的废弃的破船。奶奶便是死在这条破船旁边的。
  那天天气很好,风和日丽,蓝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。我和母亲正在家门前晒鱼,忽然听到邻居胖大婶扯着嗓门神色慌张地喊着:“海螺他娘,老奶奶出事了,了!”母亲顿时慌了神,惊慌失措地拉着我跑到海滩上。此时,奶奶的身边已围拢了一群打着赤脚板、挽着鱼筐的男女老少。
  我永远也忘不了奶奶死时的那副神情,不明白她为何死得那样安详、恬静,特别是她手里紧握着一把点燃的清香,不知是祈祷神灵,还是告慰生灵,或是想告知爷爷,他的心上人就要回到他的身边,从此相亲相爱,不再天各一方。母亲早已哭成泪人,而我只顾在一旁发愣。几天后,在那背海的小沙丘上,在那错落残蚀的旧墓中间,又添了一座新坟,那便是奶奶的新家。
  自从记事那天起,我就常常看见奶奶一个人独自行走在海滩上,面对着深蓝的大海长吁短叹:“不得好死的海鬼哟,真是造孽啊!不得好死的海鬼哟,真该千刀万剐啊!”听母亲说,奶奶这种神态是从爷爷离开她20年后才有的,也就是我父亲死的那一年,奶奶才变得神志不清。奶奶每天佝偻着精瘦的脊背,飘散着银灰的长头发,行走在那片海滩上,扯着嗓门声泪俱下地哭喊着:“不得好死的海鬼啊,快还我的人来哟!”
  20年后,当我回到家乡,乘着夏日凉爽的海风徜徉在这片海滩上,聆听着孩子们用大海螺吹奏的呜呜声和海港深处渔船起航的警笛声,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奶奶那悲怆的哭喊声,像一股股从大海深处呼啸而来的刺骨寒流,像一声声在海浪中搏击挣扎的呐喊,让我浑身哆嗦。
  “那是海魂哟!”我记起了奶奶在海滩上对母亲吼过的话,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,它让我想起了奶奶对爷爷的情与爱、悲与伤,明白了什么叫海枯石烂、忠贞不渝。
  “唉,那年头,阴差阳错的事确实很多。”每当说起吴川和梅兰子的婚事时,奶奶总是开怀大笑,总是激动得溢出眼泪来。那是在父亲和母亲成亲时,奶奶给大伙讲起了吴川和梅兰子的故事。
  那一年冬天的早晨,在深山老林里,一个采药的姑娘在小溪边发现一个昏迷不醒的小伙子。小伙子身上多处枪伤,流着鲜红鲜红的血。后来,小伙子在姑娘的精心护理下逐渐康复,两人产生了真挚的爱情。就这么简单,这么索然无味,可奶奶讲得很生动,很激情,反反复复地讲个不停。
  奶奶说小伙子是村里年轻人中最憨厚、最结实、最勇敢的,他15岁便从学堂回家,跟着父亲闯大海。第二年,琼崖内战全面爆发,小伙子跟着几个兄弟跑到山里参加革命,成为琼崖纵队的一名战士。革命胜利后,小伙子回到海滩,身边便多了一只“金凤凰”。那只“金凤凰”便是梅兰子,也就是我的奶奶;那小伙子,便是我的爷爷吴川。
  奶奶第一次来到这片海滩时,正赶上那年第一号强台风。台风来得突然、凶猛,整个海滩天昏地暗。那一夜正是爷爷和奶奶结婚后的第31个夜晚,也是爷爷出海捕鱼后的第五个夜晚,这可把奶奶害得心神不宁。这场台风中死了好多人,镇上陆续响起了锣声、唢呐声、哭嚎声,穿孝服的、缠黑纱的男女老少到处都是,可就是没有爷爷的消息。族里人四处打听,爷爷还是杳无音讯。于是,人们都说爷爷死了。奶奶哭得眼泪枯干,跪在爷爷的衣冠冢前,诉说他们昔日的恩爱。
  过了不多久,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奶奶家的门前躺着一个晕迷不醒的人,那便是爷爷。“川哥,别走了。”奶奶紧紧抱着爷爷,苦苦哀求着。“嗯,不走了”。爷爷抚摸着奶奶消瘦的脸庞,好内疚,好心疼。
  三个月后,爷爷还是离开了我那痴情的奶奶。
  那是在那一年风雨交加的冬天。母亲说爷爷是在公海钓红鱼时遇上台风,随渔船漂到越南。后来,同船的两个人逃了回来,说爷爷在越狱时被人开枪打死了。爷爷死时,奶奶才20岁。
  爷爷死后,奶奶想离开海滩回山里娘家去,可族里人坚决反对,说有伤家族门风。大约过了三年,奶奶才回娘家。但过了不久,奶奶又从山里回到海滩,说是心里总惦记着这片海滩,安不下心。
  母亲说,奶奶从娘家回来后就整天悲伤忧郁,往昔那俏丽的脸庞憔悴了,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  当我叙述奶奶的故事时,奶奶已经长眠地下20多年。而今,当我跨进自家门槛,说一声“母亲好”时,突然看到母亲的脸庞是那样消瘦,那样疲惫。而在20年前,母亲还是那样健康,那样俏丽。
  我忽然想起了奶奶那一天在海滩上对我喊的话:“海螺子,你娘好命苦啊!”“海螺子,你爹好心狠啊,把你娘一个人留在这世上!”“唉,这不得好死的海鬼哟,真是造孽啊!这不得好死的海鬼哟,真该千刀万剐啊!”
  奶奶在海滩上对我唠叨起父亲的故事:“你爹是生产队队长。为了响应‘提高警惕,巩固海防’的革命号召,县里下达指令,要在海滩上修建一条长几公里的海堤。那年头谁都得去参加,劳动声势热闹。就在一次运载石头的途中,突然起风浪,两条船包括你爹的那条船,由于超重不幸沉没。整整20个人,就这样悲壮地死了。你爹死得伟大,人人都夸他是为革命舍了命,是真正的共产党员。”
  这便是我父亲的故事,一出壮烈的悲剧。悲剧的结果是,我从此离开了这片海滩。
  那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春天,也就是奶奶在海滩上长眠后的第一个春天,母亲把我送往县城,寄居在舅舅家里。那一年,我才6岁。走的那天,母亲来送我。我木然地坐在客车里,母亲拉着我的手对我说:“海螺子,走吧,永远别回来了。”
  当客车起动时,母亲忽然转过身去,扯长声音号啕大哭起来。那是自从父亲死后我第一次见母亲哭得这样声嘶力竭,哭得所有人都泪流满面。要不是舅舅猛力地抱住了我,我就会跳下车去,扑进母亲的怀抱里,永远不离开母亲,不离开这片海滩。可我还是走了,一走就是20年。
  如今,我又回来了。徜徉在这片海滩上,那条像龙一样盘踞在海滩上的海堤已经被拆掉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新渔港,一艘艘上万吨的渔船停泊在新渔港里。新建的码头上人头攒动,鸣笛声、吆喝声、讨价声此起彼伏。镇里为了国际旅游岛建设,动员迁移海滩上所有坟墓,集中到公墓安葬。那一天,我陪母亲一起去祭扫爷爷、奶奶和爸爸的新坟。回来的途中路过海滩,听到了那久违的缠绵不绝的海螺呜呜声,听到了那海涛汹涌的喧嚣声,勾起我脑海中的记忆。我对母亲说:“妈,您还记得奶奶那哭喊声吗?”
  “什么哭喊声?”母亲眺望着大海远处那一帆帆的渔船,眼神深邃且温柔。
  “不得好死的海鬼哟,真是造孽啊!不得好死的海鬼哟,真该千刀万剐啊!”我深情地凝望着母亲苍老的脸庞,喃喃自语。
  母亲只是微微一笑,叹息一声:“唉……”

□海南省海口市工商局 冯本雄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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