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脱九章

《中国市场监管报》(2024年06月27日 A4 版)

  
  俯仰之间,暴雪换成了雨林,一条条瀑布陡然攀上了峭壁。南迦巴瓦峰做了一个试探性的动作,便将脚伸到了墨脱县城。雅鲁藏布江突然拐弯,吃惊的青山眉头紧蹙。
  下降的海拔,减缓了我的高反,熟悉的溪流开始唠叨过往。一冬的蓄养,让萌发的茶芽肥嫩有加。绿的世界里,每一片阔叶都斟满光的倾注。
  我看见了云南户籍的松针、芭蕉以及甘蔗。阳光喧哗,泼向阡陌,犬吠唤出面容憔悴的大伯。瓜藤护主,花香溢出,花萼填充鸟语,母性的静谧里是见风长的草木。
  先是堆雪相迎,细雨里,有辽阔的寒彻。公路横遭撕扯,刎颈、切腹之后,又让辛勤的养路工人缝补、接骨。终于看见雅鲁藏布江,撕心裂肺的摔打像鞭策自己,又像是圣魔对拼的较量。
  两个小时不到,我就脱光了御寒的衣服。如果不是有满山杜鹃,我还会赤身裸体。


  走着走着,暮色越燃越暗。稠状的雾准是神谕的文书,雨叮嘱着禾苗,逶迤的江水随时想纵身一跃。背着竹箩回家的门巴族女子,在山泉前濯足。我羡慕微火前的汤锅,一帐灯火里冉冉的茶香。
  每一座山,都有莲花的功底与坐姿,隐入黄昏,呈现低眉顺眼的冥想。紧绷的山路开始松弛,敦厚的山梁渐渐坦然。指头粗细的炊烟,是这个村子早年的叹息。更新后的村舍,悬挂着国旗以及标语。
  叫不出名字的山,需要继续翻越。最初的险恶,变成了眼前的慈祥。到墨脱的路,也成了秘径。突然就看见茶园了,早已有人精心打理,整齐划一,芽叶也都是齐刷刷的,精气神十足。所幸有月,屏蔽了庞杂的空寂。
  穿行在密林里,蝉声与鸟语被夜色掩埋。这时候,总想找人说说话。雨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播洒,雨脚不密,那些蹲在路边的巨石有给我壮胆的诚意。


  沿着山势而立的一幢小木屋前,我掂了掂跳动的心。天这么晚,这户人家有无可能接纳我?
  先是灯倏然而亮,门开了。守着空屋的老人不说话,指了指火塘边的床,转身就去了另一间屋。夜很空阔,夜莺在虚拟的舞台上清嗓。而早起的山岚,已在屋外徘徊。
  想来,危岩与山坞都没有睡。风没停,星光里是孤独的白茅与杜鹃。复将火塘弄醒,吹火筒与烟熏过的布帘,感觉置身东晋。我又拨弄了火灰,手伸向火塘。群山开始聚拢,已冷却多时犁头仍然有开天辟地的劲头。
  我在墨脱的山间,不说相见恨晚。春茶满山,就此凉快了几分。老人扛着锄头出去了,分蘖的稻穗与开花的玉米,早让他夜不能寐。


  雾霭悉心擦拭茶园,拧出无数水滴。站在果果塘大拐弯观景台,茶园有现代农业的纹理与路数。
  我没有急着按下快门,而要等稻香与天籁,让我的好奇有个饱足。摆摊的老人比划着一棵药草的神奇功力,我并不怀疑墨脱的密林里遍植的神性与秘密。
  蒿草与杂树,跟风似的跑了这么远,我依旧记得它怎样缝合峡谷,又怎么弥补裂隙。巨大的莲花池里,游鱼想回到田垄。朝圣者铺一片霞光,就可以叩首。
  我模仿了一条江水转弯的动作,竟然是一路的艰辛,再次让我想抱紧心脏。那些险在日记里,也让笔画与句意不安。好在我会安慰自己,像安慰受到惊吓的牦牛,以及车轮下四下逃散的小溪。
  再定睛,便是梦中的轮廓,有源头的乳香,有意志与蔷薇。我看见的牛羊,都闻着盐香回家,而老牛早已到了低眉顺眼的年纪。
  在门珞博物馆,物件与声像诠释了旷世的沉默。棉麻线头,就是墨脱一根温暖的线索,也难怪那么多人对一架散了骨架的纺车作揖抱拳。


  在墨脱,一杯茶围拢了群山、江河与陌路。冲水之后的翻卷,升腾之后的香溢,都会让墨脱的时光更加静谧。
  有古道逶迤而来,绕开战火、疫病以及虚增的税赋。马的嘶鸣洋洋洒洒,孤寂的铃铛早已化为嶙峋的锈迹。引种成功的茶园,渐渐有了反复适应的收成。
  此刻的我,真的需要在一杯茶水里沉淀。回甘的远道与微苦的行程,总算可以小结。而此刻,话题渐渐从诗与远方,归落到物价与行情。
  泡茶的门巴族女孩说着与茶的相逢,用民歌、用眼神。喜欢,并不一定要屈膝俯身。投之以桃,一片树叶也有春意盎然的深层呼吸。
  我也与一片茶叶私订终身,并不是单纯的占有与侵犯。先苦后甜的选项,明示我一站接一站地起承转合。


  没有人声,风过之处都是旷野。午夜的墨脱县城,几头牦牛懒散地走着。走着走着,就进入睡眠。
  川菜馆里的酒令,像在试音效。偶尔几句旁白,一定是辣味的方言。甜茶馆有伴着流水的歌唱,加糖,磅礴便化为甜言;加热,仍然是一方山水最本质的清凉。
  夜色收储了所有的秘密,略等于用一杯墨脱的茶,基本能厘清生活还是生计。一千二百米的海拔上,星星也是潮湿的,就是城市的路灯也亮得迟钝。雅鲁藏布江不断拍岸惊天,夜鸟的尖喙放倒了迷人的梦寐。
  我确信没有熄灭的火塘,支撑着一壶茶水和两只杯子。阳台上,是少年的球服和少妇的围裙。这是午夜,巡逻的特警特意看了我一眼,便笑笑走了。他们一定看见我拎着的茶杯里,是墨脱的春尖。
  县城街道的长度,不足以让我走累,所以我就来回地走,像是想遇见什么,又怕遇见什么。星星那么晶莹,突然就想起故乡装得下炊烟的天穹。


  沿着国道219继续走,坚壁铁水浇铸,却生长着雨打的芭蕉。路很窄,到处是纵身一跃的瀑布。芭蕉下的指路牌明显含糊,岔路很多,任何一个方向都不是僻壤而是家园。
  雨水是降温的最好方式,一场接一场,与阳光交织。好像一下便打开了嗅觉,挂在悬岸上的村庄都芬芳异常。课间操抵达晨光,山歌君临茶园。看见锄头,突然有坐下来的打算。
  峡谷面前,就想生出一对翅膀。风停了,云朵束手无策,只有南迦巴瓦峰与神耳语。茁壮的禾苗,恨不得马上端上果实。炫目的阳光劈开栅栏,轰然倒地。
  在一所小学里,校长介绍时特别强调有两位写诗的老师。感情如丝,却要搭载那么厚重的乡愁。写诗的老师中,有一位是门巴族的。他指着《诗刊》上的名字给我看,我知道,他巧妙地走过了语言的冻土,正把地上捡到的交给诸神。
  离开时,我也有写诗的冲动,却不敢轻易落笔。墨脱的山水,都是神秘的殿宇。


  格林村到处是童话般生长,常青藤攀援的小木屋,纸鸢飘飞的蓝天,南迦巴瓦雪峰在侧站台。茶园里的阳光、滴灌、粘虫板、除虫灯,呵护着一片茶叶零农药的成长。
  不过八百米的小街,有公平的计量,诚实的买卖。熟或生的食物,在简陋的货架上转换角色。街上的积水追赶着行人,这是格林与你亲密接触的一部分。
  阳光很烈,不过很快就有暴雨清扫。山倒是更绿了,举目是更加肆意的雅鲁藏布江,两岸的林涛跟着雀跃。有茶生长,满目不再是亚热带常有的渴意。
  前面就是国界了,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国旗,提高了警惕。那些像我的孩子一样年轻的士兵,正步走在巡逻线上。鹰在天空翱翔,同样保持着警惕。
  我在茶园里支起帐篷,特意留下门廓。回家的星星,都该不会走错路吧。
  我留下了村支书的联系方式,要他随时告诉我格林的变化与幸福。


  早上的时间都留给了浓雾,这才跑到山巅,看一座小城的宿酲初醒。山巅是君王的角度,而我只是一介游客,却喜欢上了墨脱早晨错金缀银的晨光。
  江水沿袭着亘古不变的粗喘,并没有惊扰到蝴蝶与安宁。钟声悠扬,这水一样的声线,让地上的人们对大自然还礼以谢。想想此后的墨脱只剩想念,顾自难过了一回。
  墨脱不是一处风景,而是一种诱惑。离开时,小鸟啁啾,不知道在迎接什么。
  人生是有定额的,包括墨脱之行,收获颇丰,遗憾也得有。

□云南省凤庆县市场监管局 许文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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