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软的柿子

《中国市场监管报》(2016年10月29日 A4 版)

  柿树恋家,一般长在农家小院的角落里。个不高,枝丫旁逸斜出,叶子墨绿,树皮皱皱的。平时,谁也没当它是果树,鸟也来,鸡也上,灰突突的,没有半点姿色。
  柿树也开花,可谁也没拿它的花期当回事,不侍弄。风也吹,鸟也啄,孩子摘下来串花环。它结果了,青青的,也不逊色于桃李青杏,可就是不受待见。它也不急躁,习惯了,默默地长。中秋节后,满枝的青圆,压得细细的枝条让人替它担心。风一吹,快挨地了;风走了,又略略起身。主人家随便拿根毛竹,撑起快要压断的枝条,然后它又死心眼地长,长得看不到叶子了,长得满枝都是丰腴的圆,阳光下的影子也圆,随风晃动。
  扁圆的青柿是涩嘴的,在瓜果纷呈的季节,它依然不受待见。调皮的孩子摘一个,也不洗,咬一口,拧拧眉头,慌忙扔掉了;大人只是笑,也不怪罪。好奇的鸟,落在枝头,枝条颤巍巍的;好容易定住身形,啄一口,再啄一口,铁硬铁硬的,就飞走了。
  几场秋风后,青柿就泛起了微黄,像少女初长成。这个时候,人们才注意到它,斜靠个梯子,随便就摘一篮子,放在米缸里,埋起来,过几天就熟了。草木灰里也行,什么都不管也行。家乡有一种说法,拿苹果等熟透的水果和它摆一起,给它做示范,它就照样子红了。撕开皮,是软软的心,灌满了甜浆,是好几个月的默默积攒,寂寞的味道,隐忍的泪水。
  它依然是不尊贵的,家家都有,不稀罕送人。来不及吃的,灰喜鹊就飞上来啄,地上就黏着红红的浆。这时候秋风很凉了,叶子也落了,那些遗下的柿子,触目惊心地红着,像一个个灯笼,把瓜果几尽的深秋照亮。
  柿树在丫头家是幸福的,从开花结子,到果实青圆,到微黄酱红,丫头都在看着,因此她家的柿子个最大。丫头很少说话,她是她爸的第五个女儿,隔一年就是弟弟出生,她妈难产死了。她爸特宝贝那个儿子,都懒得替她取名字了,就叫丫头。丫头穿姐姐们的衣服,吃很粗劣的饭菜,每天洗衣做饭,侍弄鸡鸭,居然也长大了,还很好看,一笑俩酒窝。
  丫头很聪明,常常看她坐在柿树下剥豆子,簸箕里放着弟弟的书,手在剥,眼在看。有时候耽误了做饭,她爸就大声呵斥她,从远处看不到她是否噙着眼泪。柿子树下,很快没了她瘦弱的身影,地上一堆豆壳。
  我知道丫头没有上学,她十二三岁了。有一年柿子红了的时候,我回家碰到丫头,她正挎着一篮子衣服,从河边回来。她羞涩地问我好,我就问她识字不,她羞红了脸,摇头进了院子,在柿子树旁一件件地晒衣服,背影瘦削。
  几年没回故乡,那年回去,正是柿子红时,听说丫头嫁了。母亲很替丫头不平,那么好的女子,竟给她爸用来换亲,都什么年代了啊!但丫头就是同意了,她心软,对方家里穷,没有女子愿意嫁。况且,对方的妹子,也是水灵灵的姑娘,也是柿子般心软。
  人间多少事说不清楚啊,换亲后的两家,居然很快红火起来。丫头承包了农场几百亩田,每逢农忙都请人,用工荒时,丫头家的田里却人头攒动。打短工的都说丫头仁义,饭菜好,待人和善。这次回家见到丫头,她叫我老师,说看到我的文章了。我知道,丫头在默默地成长,就像柿子的成长,不断积蓄着甜,甜自己,也甜别人。
  她爸如今最倚重丫头,说起她,满脸的自豪。我就想,所有的果实到最后,都是软的。软是一种姿态,让自己柔和,给别人甜香。软软的心,岂不是可以让一切浮躁和坚硬着陆吗?
  我抬头看,丫头正跟在孩子后面,笑眯眯地亦步亦趋。她家的柿子树头,叶子落尽了,一树红灯笼,照得人不由得眉开眼笑,内心柔软。

□董改正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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