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埋的味道

　　世上没有哪一种食物能似洋芋一般，可以用尽天下所有烹饪技法，做出如此多的不一样的味道来。陇上美食界流传着一句话——如果想考验一个厨子的厨艺，就让他炒一盘洋芋丝来品尝。也就是说，洋芋丝的味道如何，可以判定一个厨子的技艺水平。
　　洋芋还可以煮来吃，这大概是最简便的做法了。稍加清洗，无须去皮，直接投入锅中，加稍许水，先用大火烧开，再慢火焖熟，出锅剥皮便可吃了。讲究的人家，佐以咸菜或酸菜，味道更佳。我则喜欢就大葱，才出锅的洋芋清香四溢，配以葱的辛辣，简直是极品美味。
　　洋芋自然可以和荤菜搭配，最有名的便是洋芋烧牛肉，可以让人大快朵颐，一饱口福。吃火锅时更不可少了洋芋，可以中和麻辣的刺激。而洋芋粉条和大肉一起爆炒，便是陇上一道名菜——粉炒肉。谁说众口难调，一只洋芋，可以满足多少人的口味啊。
　　在陇东一些地方，人们把煮熟的洋芋剥皮，再捣成泥，上锅加水，掺上面粉搅拌，做出一样特色小吃来。因佐料不同，有的地方叫洋芋馓饭，有的则叫洋芋搅团。陇南武都素有“陇上江南”之誉，当地人最爱吃的早餐便是洋芋搅团，调以酸菜，或者调上臊子汤，浇上一勺红红的辣椒油，可谓浓淡相宜，色美味醇。
　　以上吃法虽然鲜美，却不免沾了佐料的光，失了洋芋的自然性味。洋芋还有一种吃法，不需要添加任何佐料，那便是暖洋芋。只一个“暖”字，就叫人顿感如沐春风，神往不已。暖洋芋是我老家的做法，不同于烧烤，也不用火炉，而是把洋芋直接埋进火炕的炕灰中，凭着一脉温热，将洋芋暖熟。一个钟头后，掏出来吃时，清香迷人，甘甜如饴，让我至今难以忘怀，。
　　吃暖洋芋最好是在冬天，最好是在某个飞雪如抛絮的黄昏后。这时候，人们被漫天大雪逼到炕头上，窝在屋里不出门，暖一窝洋芋来，一边吃，一边胡侃，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啊。在我还年幼时，每当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时，奶奶便从地窖里掏出一篮子洋芋来，埋到炕洞里去。等那洁白的雪花把村落屋舍变成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时，奶奶便说：“洋芋暖熟了，快去掏来吃。”此时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，兴高采烈地黏着奶奶，一起从炕洞里把香溢扑鼻的暖洋芋掏出来，端上炕桌。洋芋的香味把一家人都聚拢来了，挤满一炕，围桌而坐，大吃特吃起来。吃暖洋芋时，我常常被那一缕滚烫的香甜味道撑得打起嗝来，却仍是一面吃，一面忍不住打出一串的嗝，叫人忍俊不禁。
　　洋芋既是农家的主食，也是零食，不论时辰，只要想吃，便可暖了来吃。串门时，如果遇上一家人正在吃暖洋芋，你不必客气，径直挤进去大吃一通，主人不但不会笑话你，还会说你是个憨实的人。
　　前不久，老家来了几个亲戚，我请他们吃饭，点了一桌菜，又要了酒水。席间一位年过古稀的长辈饭菜吃得少，酒倒是喝了许多。我劝他多吃菜少喝酒，指着几样海鲜说：“这些都是老家没有的，您尝尝。”长辈不屑一顾，说：“这些玩意儿有啥好吃的，还不如老家的暖洋芋香，白花钱了。”话题就此打开，大家热火朝天、海阔天空地议论世上什么最好吃，争得面红耳赤。有人要我也说一说，我想了想，便说：“还是老家寒冬腊月里，火炕里暖的洋芋最好吃！”话音方落，众人整齐划一地指责我虚伪，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暖洋芋比烧海鲜、烤羊排还好吃。他们自然有权指责我，但他们哪里知晓我心中的那份眷恋，并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甚至容貌丑陋的洋芋，而是那个生我养我的黄土地，和黄土地上那一缕千年不变、魂牵梦萦的家的味道啊！
　　记得前些年，一位从深圳创业有成、衣锦归来的朋友和我说起南国大都市的繁华，说起江南水乡的妩媚，说到大海的广袤无垠时，一副神往而沉醉的样子。他和我一样，也是黄土地上走出去的农家子弟，十年熏染，易筋换骨，似乎忘了身后的这片黄土地。我笑问他：“大海是什么味道？”思索一阵，朋友道：“是浩渺，是辽远，是那种生生不息、昂扬奋进的味道。”我假装顿悟似的说：“哦，那不正是黄土地的味道吗？”
　　我的老家被广袤的大山紧紧包围，千山万壑，沟渠纵横，土地贫瘠，十年九旱。老家曾经流传一句民谚：“宁舍一桶油，不舍一桶水。”说的是水比油金贵，虽有夸张，却不无道理。老家百姓的日子，全看老天爷的脸色。倘若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，地里的出产便可多一些，老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；倘若碰到干旱，十有八九会颗粒无收，老百姓只得忍受饿肚子的艰难。人们应付灾害的办法便是广种薄收，一座座山梁、一道道沟渠，改造成水平梯田，多种谷子和豆类，这些都是耐旱高产的作物，其中，种得最多的便是洋芋。洋芋不但是家乡老百姓的蔬菜，更是他们餐桌上的一道主食。家乡人对洋芋的喜爱，超过了其他任何食物，用爷爷的话说：“宁可一年不吃肉，不可一日不食洋芋。”
　　有一回，我到定西出差，和当地的朋友闲聊时，听到这样一个笑话：定西虽然环境严酷，老百姓的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，颇为幸福呢。我问：“这个怎么讲？”朋友答道：“定西老百姓早餐吃的是羊，午饭吃的是鱼，晚上吃的是蛋，一日三餐，吃的是羊鱼蛋，能不幸福？”细一想，我忍不住笑起来，原来他说的是“洋芋蛋”。苦中找乐，坦然处之，也算是定西人民的乐观主义精神吧。曾经有专家到定西考察后说，这里的土地如此贫瘠，环境如此艰苦，人们的身体却不缺营养，全是洋芋的功劳啊。
　　是的，干旱、贫瘠的黄土地上，很难孕育出丰富的物种，唯有洋芋，香埋于地下，尽情地汲取了黄土地的营养，才能生长得如此健壮憨实，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，忍耐着严寒酷暑，而又甘于寂寞，淡泊宁静，不挑剔，不抱怨，更多的是感激黄土地赐予的恩惠，努力让生活变得有滋有味。

□甘肃省工商局 陈 璞